我出生于江漢平原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(xiāng)村。小時候,我最盼望的節(jié)日就是過年。
每年的臘八節(jié),像一道分水嶺:臘八節(jié)之前,莊戶人家操心田間地頭的事情;臘八節(jié)一到,村里各家各戶就會為辦年貨里里外外地忙碌。一年365天,農(nóng)村人大多數(shù)時間都是圍繞著土地在忙碌,到了臘八,主婦們猶如春燕穿梭,終于可以圍著鍋臺灶臺,精心地制作美食,犒勞一家人平時無暇兼顧的腸胃了。家家戶戶或腌臘魚或腌臘肉或利用莊稼地里收獲的麥子、稻子、黃豆等炒炒米、熬麥芽糖、做豆腐等,無論家窮家富,家家都在熱熱鬧鬧地籌辦年貨。
主婦們用自己的雙手制出的年味,讓臘月的空氣里飄浮著各種美食的香味,像一壇老窖在不斷地發(fā)酵,令人向往,也令人沉醉。灶膛里熊熊的火光,映紅坐在灶膛前饞嘴小孩的臉龐。那濃濃的年味會從鍋中熬制的各種美食的香味里,順著自家房頂筆直的煙囪飄出,在裊裊炊煙的陪伴下,在村莊的樹梢間深情款款地穿行、游曳,然后依依不舍地散向四面八方。而臘八粥像過年的信號彈,是率先從村莊飄向田野的第一縷年味。
在我的記憶中,臘八節(jié)一到,裹足的奶奶大清早就起床,扣好大襟罩褂的五對小盤扣,用一根木簪子別好腦后的小髽髻,洗漱完畢后,就顫巍巍地走到廚房的灶臺前,不慌不忙地為一家人熬制臘八粥。
母親需要在生產(chǎn)隊參加勞動掙工分。80多歲的奶奶眼明手快,包攬了大部分家務。奶奶做起家務活來干脆利落,有準頭。在我眼里,奶奶像萬能的魔術師,會變出花樣百出的美食擺上餐桌。走到廚房的奶奶,像諸葛亮坐鎮(zhèn)帥帳,胸有成竹地調兵遣將。奶奶會將前一天泡在白瓷碗中的伏兵般五顏六色的紅豆、綠豆、黃豆、花生、紅棗、芡實、百合和糯米,一并倒入鍋中,像群英聚會,加上小半鍋水,慢慢熬煮。奶奶熬臘八粥時,鍋鏟不離手,哪里有沸騰的漩渦,奶奶手中的鍋鏟就鏟向哪里,以免食材粘鍋。貪嘴的我,自告奮勇地給奶奶打下手,坐在灶膛門前,遵照奶奶的吩咐,一絲不茍地往灶膛里添柴。在熊熊大火的催促下,我看見那些五彩斑斕的食材,在沸水中快樂地翻滾、碰撞,它們急切地釋放著自身被包裹在一張皮囊里的潛質,歡快地耳語,仿佛在歡慶來自不同田間的相遇和融合。奶奶會面露微笑,一言不發(fā)地揮動手中的鍋鏟,讓那些吐氣如蘭的交談聲,均勻地散布在鍋中。當它們將內心的秘密徹底地傾吐完畢時,它們化繭成蝶的身體,如盛開的花瓣已軟糯如泥。奶奶會告知我停止添柴。只見奶奶用手指拈幾顆鹽粒似的白色糖精,猶如天女散花一般,將它們均勻地點播在一鍋香濃的五彩云霞之中。奶奶用鍋鏟最后一次在鍋中輕輕地攪拌一下之后,一鍋香噴噴、甜絲絲、熱乎乎、軟綿可口、閃著綢緞般光澤的臘八粥仿若一只只彩鳳,翩然地飛入鳥巢似的瓷碗之中。
在餐桌上,我喝著臘八粥,像吸食著一道道美味的彩虹。父親一邊喝著臘八粥,一邊嘆息道:“過了臘八就是年,一年又快到頭了……”語氣里全然沒有對年的熱望。我不懂父親的憂愁,內心一直上演著快樂的連續(xù)?。哼^了臘八就是年!多好?。〖依镆闯疵?,要熬麥芽糖,要做豆腐,還要開鹵鍋呢!想著想著,我就興奮地笑出聲來。父親搖搖頭說:“果然是大人盼種田,小孩盼過年啊!”